在进化的历史长河中,语言的出现堪称是智人史上的一个奇迹,数万年前,语言的出现引领了认知革命,从而推动人类席卷整个大陆,成为了地球霸主。大多数人或许都不会否认,语言是人类最重要的文化创造。然而事实上,语言也许是被写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我们这里所说的语言,并不单单指英语或者汉语或者其他任何一种具体的语言,而是旨在说明,人类语言——一种由词汇和语法构建的体系——并不是文化创造的产物,获得语言的模式也区别于一般的学习模式,语言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重新发明语言
20世纪80年代初,乔姆斯基提出了“普遍语法”(Universal grammar)的论断。他指出两个关于人类语言(无论何种语言)的基本事实。第一个事实是,我们所说的或者所听到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全新的,人类有一种本能利用有限多的词汇根据语法制造出无限多的句子。这里所说的语法不同于语言课本上的规范语法,而是指我们总是可以用有限的词汇组成句子来表达我们的思想。第二个事实是,儿童不需要任何正规的指导就可以理解并掌握使用词汇造句的过程。因此乔姆斯基认为,人类必然拥有一种本能机制——普遍语法——它帮助儿童从父母的语言中悟出遣词造句的模式,从而学会使用一种语言。
要想证明语言是人类的本能而不是人类文化的产物,我们需要从源头上探索语言最初被发明的过程。然而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都无法考究最初的智人是如何发明并学会使用语言的。但是,在世界文明的进程中,仍然有一些语言被从无到有的创造出来。在大西洋奴隶贸易和南太平洋卖身苦力中,一些种植园主故意将有不同语言背景的奴隶和劳力混编在一起(防止暴乱),这些语言不通的人需要相互合作,于是就发展出了一种临时的语言——皮钦语(Pidigin),这种临时语言借用了多种语言的词汇,而且语法规则混乱,语序变化多端,然而有趣的地方在于,使用皮钦语的儿童却从这种支离破碎、片段式的语言当中发展出一种全新的语言——“克里奥尔语”(Creole),他们为皮钦语注入了复杂的语法规则使其可以描述更复杂的情形(时态,格等等)。或者从某种角度上说,儿童并不是直接从大人那里学会了语言,而是根据对大人语言的理解从新发明了具有语法规则的交流方式。
在聋哑儿童的手语学习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手语在最初被聋哑儿童用来交流的时候只能依赖提示性和细节性的重复来表达意思,缺乏既定的语法规则。但对于一些年龄很小(4岁或更小)就进入聋哑学校的孩子来说,研究者发现他们所使用的手语更流利,也可以表达极为复杂的内容,比如故事剧情,开玩笑等等。
与其说语言是通过学习而传递和发展的,不如说儿童在学习语言的过程是一种对语言的重新发明,他们把自己听到的语言和内心的语法相契合,从而找出一种可以用来互相交流的符合某种语法规则的模式。这种内心的语法规则,就是乔姆斯基提出的普遍语法,它符合任意一种特定语言的语法规则,又不同于任何语言的语法规则,是人类语言本能的基本框架。
思维语言
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种错觉,认为人类的思考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之上的。然而我们不能忽略一些显然的事实,我们在倾听或者阅读的时候总是容易重复大意而不是对方的原话;我们试图说话和写作的时候,总会停下来,思考我所说或所写的是不是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这些事实提醒我们,我们的思维本身存在一种独立于语言的意义,除了实际语言,我们还拥有一种思维语言来表示心中所想的意思。
每一个物体或者事件在心中投射出的形象都是思维语言的组成,我们可以依赖思维语言进行逻辑分析。在一些失语症患者的研究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失去语言能力并不影响逻辑思维能力。发明和优化手语的聋哑儿童也是如此,即使不能使用常规的语言,也不能阻止他们思考并和他人交流思想——使用手语——的欲望。
人类的大脑中构建了一套完成的心理词典(mental dictionary),它可以用来把词干组合成各种形式的词汇。在英语构词中有一个非常神奇的例子,复合词只能由不规则的复数形式而不能由规则的复数形式组成,例如你可以说 mice-infested(鼠患)而不能说 rats-infested;牙印可以表示为teethmarks,而爪印则表示为 crawmarks(而不是crawsmarks)。甚至3~5岁的孩子就能严格的遵守这一法则。这是因为在心理词典中,规则的复数形式是词干+词缀的方式存储的,而复合词只能由词干+词干的方式构成,因而不存在由规则复数形式组成的复合词。
除了心理词典,人类的大脑还构建了心理语法(mental grammar)来完成遣词造句的过程 。人类在构建语言的过程中,需要按照一定的规则把词汇组合成句子,这样的组合有无穷多种,而儿童在语言学习中甚至不需要具体的语法指导就可以组合出正确的句型。如果我们试图用计算机模拟遣词造句的过程,一个想当然的方式就是:按序排列。我们可以从一个词出发利用计算机选择最可能在之后出现的词,从而组合得到一句话,但这样的排列方式显然是不能实现像人类一样造句的能力。人类使用语法构造句子的过程并不是机械的判断先后顺序,而是通过判断词性(名词,动词)来实现的,并且,我们的心理语法为整个句子构建了一个整体的蓝图框架,从而帮助我们安排每个词的位置。
语言之树
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一个句子并不是线性排列的一串字符,而是一个具有整体框架的蓝图,或者说像是一棵树的形式。这个树的根基就是整个句子,而这个句子可以分成多个短语(树杈),每个短语又可以分成几个词(树枝)。这些树枝组合成树杈最终组合成树干,我们的心理词典和心理语法为每个词都安排了相应的位置,从而构成具体的一句话。
以 “The happy boy eats ice cream” 为例。“The happy boy” 构成了一个名词短语(NP),一个名词短语由一个前置冠词(det)若干个形容词(A)以及一个名词(N)构成:NP–>(det) A N。 此外还有两个规则,一个句子(S)有一个名词短语(NP)和一个动词短语(VP)组成,一个动词短语(VP)由一个动词(V)和一个名词短语(NP)组成。现在我们就可以根据心理词典规定的词性来构成这句话。
这个树状的结构是一个功能强大的设计,它可以用来把单词放到合适的位置,避免字串机带来的问题。同时它是模块化的,根据这一设计,我们可以向每个部分插入另一个组件,从而构成任意复杂的句子。例如我们可以构建一个复杂的嵌套规则:S–> either S or S 以及 S–> if S then S,那么我们就可以构建一个复杂的复合句。
人类所掌握的构建词汇和句子的框架规则是线性的字符串机器无法比拟的,正如乔伊斯·基尔默(Joyce Kilmer)的一句诗:“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树。”使用短语和嵌套的形式构建复杂的语言语法并不是后天习得的,而是人类基于心理词典和心理语法的语言本能。
正是这样的语言本能,让人类之间的思想交流有了外在的依托。不得不说,心理语言已经足够个体思考所需,但外在的交流语言,才是人类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物种的基础,语言带来的思维上的交流创造了人类文明。那么作为天然的语言使用者,人类为何拥有数千种不同的语言?儿童是如何学会母语的?我们将在下篇中分享语言学习和进化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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